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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   言:中文

周   期: 半月刊

出 版 地:北京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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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花园

时间:2022/04/01  点击:373


       

1

花园里从来都是盛放的样子,仿佛永远盈润着不谢的春光。从小区入口进去,沿着大路右边一条窄河,走两三公里,地势渐高。河边的小道曲折起来,湖蓝色的碎砖,嵌着深蓝色的小碎石,底下是浅灰色的泥浆,你会发现你走在一片青草地里。大路已经被一片植株遮住,浅的是沿阶草,深的是金柑,最远处是紫杉和香樟。而靠近河的地方,竖起粉紫色的圆瓣小花,不高,却极可爱。河道越来越宽,从三四米,变作十多米,接着劈成两半,让出一座小山。从石桥过去,便是蓼花洲了。蓼山渐渐隆起,小径变作石阶。它一直延伸到小区腹部,原本是为了区隔空间,后来便干脆做成了园林的样式。因此那小径极其曲折,又分岔极多。重瓣的菊在脚下,早樱花在眼前。玫红色的牵牛,浅粉色的绣线菊,鹅黄色和鲜橙色的月季,浅碧色的绣球花,长箭叶蓼和飞蓬直接从阶梯间的缝隙伸出,不耐寂寞地与行人的鞋袜招呼,灯心草和紫雀花则填满花叶灌木下的所有位置。长得最茂盛的是樹丛深处的一大片金丝桃和酢浆草,它们偶然成片出现,又乍然消失。景色忽高忽低,忽疏忽阔,原来路径不与山形一致,又常常用灌木遮挡,使人猜不透前方景致。下山,过桥,再上山,过桥。矮的响叶杨种在小山上,高的青甘杨仰目望不见头。间或可以看见蓝色的弧形屋顶,和许多砖块似的深褐色的建筑物。一直走到小区最西,豁然开朗,便会望见一片巨大的人工湖。亭台楼阁,山山水水。垂柳,青竹,荷塘,褐石,不知岁月长。

大家都会念,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她没到杭州时,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到这里后,倒有些乱花迷眼了。这个城市的一切,精巧到完全像是造出来的。人工的草地,花木,小山,湖水,角角落落。种下的花,刚有些蔫了,就挖出来换了新的,四季都是不同花色。娇嫩的月季牡丹随意种在高架桥护栏和隔离道上。这样奢费。

林嘉娆不是杭州人。她出生在中部某省的某个县城,县城又属于某个远离省城的市,在省内都十分不起眼,总之是完全叫不出名号的地方。五六十年代县里开了煤矿、纺织厂,吸纳周边贫民过来,还有几家国营单位,到她出生的时候半数凋敝,除了市场卖菜的、街边摆摊的,你都想不出其他人靠什么生活。她的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原来在国企做会计,内退后每个月还能拿一两千块钱。父亲本来思想上有些重男轻女,既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就只好娇养着,比明珠还明珠。她隐约察觉到自己比别人优越,衣服少不了买新的,游戏卡带、CD,也比别的女孩子多。

她那个县只有一所高中,一所初中。两所中学是前后楼,连栏杆也没有。在那里读书的,多半是从幼儿园小学一路的同学,少数是下面农村来的。农村的要寄宿,更是灰头土脸,两拨人从不在一起玩。学校自然很差,极个别最好的学生考到二本,绝大多数读的三本和专科,就是混一学历。每一年都有人读到一半不读了,而到了高三,又呈倒三角,因为考不上大学复读的太多。凡是有志于考好学校的,都想方设法转到市里读书,或者做借读生,只回来考个试。没有条件出去读的难免动起歪心眼,早年不严格的时候,高考你瞄一眼,我瞄一眼,都不算个事。因为成绩实在太差,监考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他们抄不出花来。这样的学校,学生都很不服管。学校最担心的不是升学率,而是学生的安全,有带刀到学校的,有在校门口群殴的,早恋的更是比比皆是。林嘉娆自然也少不了追求者,但总是阴错阳差,喜欢的人有女朋友了,不喜欢的又嫌烦。她平常总是和几个好友在一起,要么讨论谁和谁好了,谁和谁又不好了,要么相互推荐新出的港剧韩剧,港台歌曲,综艺节目。十八岁以前,她过得青春散漫。到高三发奋了一阵,考上市里的三本。拿到通知书她大哭了一晚,一方面是兴奋,另一方面和旁人一比较,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够努力。到了大学以后,她突然开始奋发。上课也好,考试也好,都变成好大的事,她每天都和妈妈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又学了什么。因为这个大学实在也不怎么样,倒显得她处处比别人强。她最担心的是英语,四级她勉强考过,六级却考了三次,考过以后,她给妈妈打电话,大喊,我太厉害啦。

大四找工作,本市经济不景气,几乎所有人都打算去外地。嘉娆当时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叫王盈盈的女孩子,她们都想不好以后到哪里去。恰好有两个地方人们常提起,她们听名字就很喜欢。她和盈盈猜拳,盈盈去了广州,她去了杭州。她们约定谁找到好机会就叫上另一个,两个女孩就这样永远分开了。盈盈在广州工作了一阵,被招徕到香港做销售,被骗了钱,又回了广州,最后嫁了个也在广州工作的老乡。广州同乡多。她最后一次联系盈盈时,盈盈刚去了一家还不错的连锁店做领班,丈夫给别人拉货,他有一辆金杯卡车,孩子在老家归姥姥姥爷管,已经五岁了,预备上她们一起读过的小学。她最大的梦想是以后开一家烧烤店。

嘉娆去了杭州,先是租了间农民自建房的隔断,不到12平米,和五个人共用一个洗手间,有男有女。人生地不熟,她没有恐惧,只凭一股干劲。她每天要么在附近的网吧投简历,要么跑人才市场。工作找了大半年,中间也有过机会,家里都不太满意,希望她既然读了大学,用得上最好。她学工商管理,专业万金油,好的职位只要一等学校的学生,她这种简历看一眼就扔掉。门槛低的又太低端,卖手机,卖电脑,真真的市场营销。父亲嘲笑,你这和自己摆摊有什么区别。最后一家电商平台的销售岗要了她,虽然也是销售,至少是大公司,待遇还不错。他们的任务就是给电商平台的某大型购物网站拉商家,办年费,附赠一些推荐位折扣等活动。HR给他们讲解,员工分为十几级,新员工做满一年就是中级销售,再做下去是高级销售、资深销售,提成比例不一样;普通员工上面有小组长,小组长上面有大组长,大组长上面是各组经理,经理就不用干接打电话的活了,算管理岗,一年十几万,还有奖金,算是他们能摸得着的顶端。普通销售做得好,也有接近这个数的。培训老师的口号是,无限可能。确实,只要能干肯做,上升空间很大,企业有着成熟的激励机制。另一方面,无论是普通员工,还是部门经理,都执行严格的末位淘汰。大浪淘沙,能留下的,都是聪明灵活又能吃苦的,虎视眈眈望着升职加薪。这造成一个鲜明的现象:销售部门的杭州本地人不到一成,浙江人总共也不到三成,七成多都是外地人,他们大多数都干不过三年,最后留下的老员工,九成都是外地人。就连HR也不爱招条件好的:杭州人缺乏狼性,吃不了这个苦,要是有别的门路,很快就跑了。在管理层和技术部门则相反,本地人以及本地几所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占据了大半重要岗位,也在常理之中。

弯弯道道的事情嘉娆并不了解。找到工作,她十分兴奋,对未来充满希望。进去先培训,学习公司文化,拉练,十足的传销风格。但是刺目阳光下的草地不会给她以威胁,金光闪闪的玻璃幕墙也不会使她产生畏惧。她什么也不懂,每天上班都很快乐,连团建的小游戏都认真去做,但愿所有的人都能像她这样天真活泼。他们每天九点到岗,自愿加班,晚上九点回家,公司食堂包饭。周末一般休息一天到半天,加班不打卡,但是如果业绩不好,组长会盯着看你到了没,在这样的氛围下,所有人都尽量去公司待着。平常就没有这么随意了,九点准时,迟到的人不允许坐电梯,必须走楼梯爬到十几楼,很快改掉了她赖床的习惯。她什么都觉得新奇,因此也不觉得辛苦。销售的工作每天要不厌其烦地打电话推销,最考验耐性,还不能懈怠。每个月业绩都排名,比中学月考还紧张。工资到手是实际的,谁拿得多,谁拿得少,一清二楚。她从来没一次拿到这么多数字,她跟爸爸炫耀,我一毕业就比你工资多了。

这种稚嫩的需求感一生只有一次,依靠的是渴望和无知,来抵御重复劳动的销磨。嘉娆漂亮,聪明,好打交道,很快同事们便争着给她介绍对象。还有一个开宝马上下班、据说家里是拆迁户的同事坚持不懈地追求她,她觉得对方相貌不合心意,再三地拒绝了,朋友说她傻,她毫不可惜。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同事老公的同事,也在电商行业工作。他是农林大学毕业,二本学校,学电子信息工程。她听说他在农林学校学信息工程觉得很好笑,见到本人,也有种奇异的不着调感。

他们恋爱的时候她对工作已经有些烦躁了,现在,爱情填补了她生活的盲目,他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睡觉。他是个经常异想天开的人,很活泼,喜欢逗她。和他在一起,就像青春期重来一回。有段时间她很焦灼,总是自责,抱怨自己做得不够好。他笑着听她絮絮叨叨,然后把话题又岔开到爱情上去。他们如何谈论爱情?因为爱情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连结,关键是爱语和抚摸,特别多抚摸。性的吸引给她以温情的灌溉,它不需成本,也不需智慧。它就像是水,给干渴的人以力量。然而它终究不过是水而已。后来她明白,她说的全部东西他都不能理解。他本人没什么能力,也无需实现阶级跃迁。工科好找工作。他任职的地方是老师推荐的,几个一起实习的同学后来校招去了别处,他觉得这地儿也不错,尽管是家不大的私人企业,工作较为轻松,加班少,工资也马虎,就一直留了下来。他无非想找个漂亮又简单的老婆。

男友住在大关,挨着东边是上塘河,北边西边是余杭塘河,两条河将街区紧紧抱住,南边是一个小商品市场,沿着香积寺路,再往西走就是大运河,暂且称之为大关先生。大关倒是老杭州人,父母是工人,生活精打细算。他们对大关当然是无限爱宠,觉得自家孩子长得也好,学校也不差,收入比他俩加起来高,还可以补贴家里,已经很不错了。交往半年多的时候,她去见了他父母。他们家是老小区,所谓老破小,80年代初建造,2室2厅60平米,里里外外都是灰蒙蒙的。当然地段是极好,市中心,交通枢纽,龙蛇杂处。每一栋楼前,都伸出一道老式的绿化带,方方正正,一律以沿阶草和深绿色灌木做切割,不像绿化,倒像防止晾衣杆掉下来的围兜,淤积了许多灰尘。阶梯尤其阴暗,狭小的转角还有人摆了电瓶车、鞋柜等杂物。大关父母在灰蒙蒙的客厅里接待了她,屋里过于朴素,还不如她在县城的家。客厅只有沙发和老式电视柜,餐厅是进门处一张小圆桌,坐四个人就显得局促了。嘉娆紧张的是另一方面。他父母对她不算热情,问了一些她的情况,包括她父母的情况,多少嫌弃她是小地方来的。大关呢,当然是想结婚,但是怎么个结法,还有待商榷。一开始他只是说结婚,后来见了嘉娆父母,问及今后生活,他的意思是跟他父母一起住。嘉娆看过,他的房间还不到十五平米,没洗手间没阳台,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小桌子已经没地下脚了,还没有她发工资后换租的房间好。嘉娆母亲循循善诱,说,就是农村里结婚,小两口也要有个自己的地方吧。大关说,农村里随便买好了,嘉娆愿意住,我马上就可以买,关键是农村的房子有什么用呢,也不看看杭州的房价。嘉娆说,我们先出去租房也行,以后我们多攒点钱再买,是一样的。大关说,租房也可以,但一个是浪费,一个是麻烦,遇到难缠的室友,还不如家里自在。嘉娆母亲说,你结婚还和别人合租?大关说,自己租也可以,就是费用double,一个月几千,白给房东,有这个钱还不如还房贷。嘉娆母亲说,你哪来房贷。大关说,所以说住家里更好嘛,更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而且我也是为嘉娆考虑,她这么忙,以后有孩子,父母可以帮忙带,凡事方便又省钱。

大关走后,嘉娆母亲有些生气,嘉娆父亲沉默不语。嘉娆呢,一方面觉得大关说得有道理,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安,大关父母对自己不满意,以后恐怕也不是好相处的。事情就这么拖着,又谈了一年。嘉娆已经二十五了,在他们县城的人看来,都是老姑娘了。大关呢,也不愿意到手的鸭子飞了,谈恋爱毕竟也要投入。大关父母见儿子实在喜欢,终于松口道,可以出三十万给儿子付首付。嘉娆母亲说,果然,不是出不起,就是不想出。嘉娆母亲把这当做初战告捷跟嘉娆父亲讲,想了想,又回过味来,其实三十万也不算什么,我们还有存款,加起来数目不差。嘉嬈父亲说,既然这样,不如和他们一起凑,加一起可以买大点的,写两人的名字。话传到大关家,大关父母又迟疑了。他们总担心她要搞他们的。又冷淡了大半年,传话说,一起买也可以,但是只给儿子儿媳住。他们这么说,是担心她一家跑过来,最后自己花钱买的房子,成了别人的。这样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这么一说,嘉娆心也冷了。本来也不是为了房子结婚,答应会买房,好像她占了好大便宜一样。朋友说,你既然喜欢他,就不要在意这些,而且你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不是还喜欢他吗?嘉娆心想也对,她一直说,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快乐。可是她下班回家,明明和他在一起她还是会笑,却没有打动她的感觉。是习惯了呢,还是疲倦了吗。她伸出手,抱住男友,像抱娃娃一样叠在他身上。你干嘛,男友错手拧她腰。她的心温和地跳动。

2

嘉娆和丈夫认识,是在公司年会上。那时她和男友分开已经两年,她二十八岁了,相过几次亲,一直没有合适的对象。一方面是年龄的紧迫感,另一方面是感情的散漫。她要快乐,但是快乐是最没有标准的,她需要强烈的情感投入,但是从大关身上她已经发现,那些能耐心接收她的情感的人,多半是有强势的父母,所以习惯了倾听模式。她要的不是和公公婆婆争一个男人,而是对方对她的需求感。她可以给出很多爱,对方也正好需要她的很多爱。

年会在西溪举办,公园里有几家酒店,经常承办各项活动。先是摸鱼、拔河等部门之间的比赛,另外也布置了烧烤场地,晚上是领导讲话、吃饭、抽奖等例行环节。嘉娆没参加比赛,部门里的碰了个面后,她就和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在园子里乱逛。冬日的西溪仍是一片绿意,常青树涂抹出大片的远景,落叶树勾勒出金黄的镶边。水波沉寂,芦苇迎风。未到落雪时。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匆匆赶回饭店,其他人已经在里面坐满了,她们就和另外的部门拼在了靠近门口的一桌。坐在她旁边的是个男的,他默默地听她们叽叽喳喳聊天,等到菜上来,大家专心饮食,他突然说,我认识你。嘉娆说,你怎么会认识我?他说,我看到你很多次,不是一回,是好多回,看到你走过。嘉娆说,你肯定认错了,我们又不在一层楼,你怎么会经常看见我。他说,就是你,在电梯上见过,食堂里也见过,还有一次我们在门口面对面走过,我差点想和你打招呼,但是你不认识我。

这话听起来像搭讪,事实上呢,如果不是这次恰好坐在一起,他大概永远不会告诉她她有多么引人注目。他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做什么。从她下电梯的时机,他大概猜到她在市场部,有一阵他经常因办事跑到市场部的几个楼层,一次也没有碰到她,到了碰到她的时候,他又想不好怎么办,一瞬间机会就过去了。

从她们的交谈,他知道她在做运营。从前模糊的感知忽然变得清晰,他甚至知道了她叫嘉娆,只是不知道怎么写。听她说话和远远望见她又是不同感受,他惊讶的是她竟然没察觉到他的注视,就像每次路过一样,她对男性的眼光毫无暧昧的自觉。和那些喜欢烫发、留披肩长发的女生不同,她习惯扎一个马尾。这样的装扮最考验脸型,她是标准的瓜子脸,刚工作的时候还有点圆嘟嘟,现在恰好。她也不同于另一些从小苦读书的女生,她没有近视,眼睛又大又明亮,灵动俏皮。在被她眼神夺去光彩的其它部分,她的鼻子自然挺拔,嘴巴总是微笑的弧度,两颊露出甜甜的酒窝。她天生是甜美的类型,工作却锻炼出她干练的气质,两者结合得刚刚好。

年会持续到很晚,嘉娆中了个末等奖,一条丝巾。他什么也没中,他说他是那种买冰红茶都抽不中再来一瓶的人。他主动提出送她回家,他也没车,一起打车到她小区门口,再步行进去。小区很深,里面很黑。他们走的道路是最边上的,一侧是一栋栋高大的房屋,一侧是厚厚的草丛,和一些比人稍高的柿子树,微弱的路灯照过来,常常有人影躲在后面的错觉。嘉娆经常在入夜以后回家,不觉得害怕。她的不安感更来自旁边的这个男人,但是另一种荷尔蒙却刺激她接近他。他们走得很近,又没有贴住。两段拉长的影子虚虚靠着,沉入楼房的阴影,这样寂寞地向前,直到在楼房的间隙中亲昵地露出,又拉开一段距离,被新的楼房淹没。到了她家楼下,她定住了。他说,我送你上楼。说着,他打开手机手电筒,照着楼道。其实楼道有感应灯,他们走了几步就亮了。

嘉娆住在四樓,刚到三楼半,她就大声呼喊她室友的名字。室友诧异地打开门,发现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他向她告别,立刻离开了。室友问她怎么回事,她答道,一个不熟的同事。她回到屋里,觉得自己实在太反应过敏。透过一扇竖开的小窗,她看见他走出楼道,沿着来时的道路慢慢往外走,直到走出她的视野尽头。时间很晚了,她匆忙洗了个澡。躺下后,她发现自己多了个联系人申请,是从年会数百人的群里找到她的。她加了他。他说,我已经上车了,晚安,再会。他有些自作多情。

嘉娆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条件差的,因为自惭形秽不敢追她。条件好的,可能会顾虑她的出身。只看漂亮的是少数,谁也不是傻子,何况她也没有漂亮到女明星的地步。这个莽撞的追求者是浙江人,可他的情况并不比在县里念书的她好。他读书时一直属于要被分流的那一类,中考时老师就劝他读职高,后来虽然在母亲的坚持下读了高中,也只考到大专。更倒霉的是,一开始赶热门学的计算机,他完全不喜欢,也弄不懂,差点没毕业。学生时代对他来说是完全的挫败。毕业后他换了很多个工作,从小公司,到中等公司,到大公司,一步步跳上来。他厌恶学习,再没碰过书本,但是他极为擅长在实践中吸取经验。这一点和她很像。他们遭遇许多挫折,从不气馁,越挫越勇,直至成功。

他们认识了三个月就决定结婚。这一决定极为突然,对她来说也是。一天下午,她照常在办公室工作,忽然接到同事的电话让她下来。她走到一楼,只见一圈人围着什么,出去一看,他在门口摆了一圈心型蜡烛,手里捧着花,场景极为浮夸荒谬。在他背后,那平日挂着“高新产业园”的大电子屏,现在写着“林嘉娆我爱你”。那加粗的字体和她的灵秀绝不相称,却有着促销返场般的肯定、坚决。这需要一千?两千?没人这么干过,虽然只显示了十分钟。他是在赌。她稀里糊涂被推进圈里,戒指就被套上了。这时候他们甚至都没有正式交往。嘉娆突然被他的热情镇住,何况四周都是同事,要反悔也不可能。父母有些担忧,觉得他们太过冲动。像大关那样优柔寡断不好,像他这样过于雷厉风行也让人害怕。这才哪儿到哪儿,家长也没见,条件也没谈。另一个顾虑来自他的家庭。他的父亲在他很小时出轨,他母亲虽然不愿意,撕扯了几年,最终还是不得不与他父亲离婚,离婚的第二个星期,父亲就办了新的婚宴。他自然跟着母亲,但是和父亲离婚后,母亲患了严重的抑郁症。读中学时,母亲再婚,又生了个女儿。继父对他还算客气,母亲呢,对他力不从心。他结婚,母亲送了个红包,两万块钱。父亲生意做得不错,但没有给他一分钱,和从前一样。他也不靠他们,这些年的工作,他自己存了一些。为了节省,他们没在杭州,而是在余杭办的婚宴,母亲和继父参加,给足他面子。

他们得考虑买房了。嘉娆一年10万,丈夫10万出头,这是税前,两人的存款合一起付首付。当时房价一万多,买一个小户型的,一百来万。一百来万对嘉娆来说是天文数字了。当然,除了必须首付的部分,他们主要得依靠贷款。利率最低的是公积金贷款,次之选择组合贷,但公积金贷款有诸多限制,许多开发商甚至不接受公积金贷款。接连几个月,他们看遍了杭州各处的房子,由于新房还要等交付,他们决定买城北的一个二手房。这个二手房刚开盘的时候非常偏僻,现在已经变成闹市,临街,比较吵,好在比老破小新一些,98年建的。最让他们动心的是房子因为在顶楼,送一个阁楼,还有一段小露台,等于多了一间房,变成三室一厅。看上这套房的不只他们一家,中介一天带几拨人,房东也不傻,一天一个价地涨。最后还是嘉娆咬牙说,买吧。签约后,丈夫提议说庆祝一下。两人去银泰吃烤肉,吃着吃着都有种噎住的感觉。晚上嘉娆做了噩梦,梦里她和丈夫一笔一笔地算每月的开销和盈余,算了好久,发现他们还不起贷款。她吓了一跳,醒了。想到这笔庞大的数字,心惊胆战。

秋天,他们搬进新买的房子,比起房子的价值,在里面的生活可谓平淡无奇。紧接着,孩子的事情就提上议程。刚来杭州时,她计划着25岁前结婚,30岁前生小孩。前一件事迟了,后一件事刚刚好卡着终点。她和儿子的生日只相差一天。她在产后的疼痛中迎来了自己的生日,父母也从老家赶来了,儿子被妈妈抱在怀里。她变化了吗?她没有。要认清自己的处境,还需要一段时间。她不需要担心。她已经习惯了在挑战中接受人生的成长,孩子只是其中一件。

请月嫂太贵,照顾孩子的职责自然落在嘉娆母亲身上,嘉娆父亲偶尔帮点忙,他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数落女婿身上。嘉娆丈夫从早忙到晚,指望不上。他最近又换了新工作,工资多了,但是离家远。他买了车,每天六点起,赶在早高峰前,六点半出门,晚上九十点回家。人生在于拼搏,家庭需要做资源调配。后来嘉娆干脆和母亲睡婴儿房,这样晚上婴儿哭闹可以轮流照顾,不至于整夜睡不了。丈夫住主卧,父亲一个人住阁楼。这是一种典型的母系家族,以她和妈妈以及育儿为中心。男人们有时旁观,有时捣乱,有时指指点点,被女人们关出门外。嘉娆父亲没退休,县里学生减少,缩招了几个班,近两年都没有课带。他在老家山上开了一块荒地种菜,除了肉类需要买,蔬菜基本自给自足,对身体也好,每天走动走动。到了杭州,他也不改本性,在露台种起菜来。嘉娆埋怨他本末倒置,忙来忙去省不了多少钱,还弄得家里都是泥。嘉娆父亲说,你不懂。他乐得女儿女婿不上二楼来,盆盆罐罐安置好了,种了茄子、丝瓜、萝卜、大白菜、小葱、韭菜,异常茂盛,常割常有。后来女儿女婿吃惯了家里的菜,便不提意见了。

他们买下房子时,检查了家电线路都能用,墙壁有点掉屑,尚没有大块脱落。他们便没有重新装修,以免甲醛污染。但是这个房子住得久了,问题开始一个个显现出来。首先是渗水,他们买下顶楼的时候本来有所估计,没想到会渗得这么厉害。尤其阳台,不能放东西。江南多雨,他们原先在阳台放了个收纳柜,没过多久,木头发潮变软,里面的衣物全湿了,长了霉斑。嘉娆父亲住的阁楼也是重灾区,下雨天感觉雨水直往脸上扑。这样一来,杂物没地方放,全都堆在了客厅。房子的问题已经很难受了,小区也不怎么靠谱。这个小区原本是某单位的自建房,住的都是员工,单元楼底下连铁门都没有。最开始没有物业费的说法,后来那单位搬迁了,小区管理才转给了物业公司。这个半路来的物业公司很不正规,不知道它是怎么选来的,加上小区又小,形不成规模效应,更是敷衍。十年前就开始喊口号的停车位改造一直是半瘫痪状态。嘉娆丈夫学别人把车子停在小区500米外的小马路上。小马路很窄,本来只是行人过道,路也破破烂烂,停了一排奔驰宝马奥迪。鳥雀屎肆无忌惮地落在窗玻璃和车顶上,台风一起,犹如收落叶枯枝的簸箕。更糟糕的是,小区安全不好,门岗有等于无。有几次不认识的人来敲门,吓得家里人以为出什么事了。总而言之,还不如老破小。

丈夫有些意见,觉得她选错了房。他说了两次她没吱声,他说第三次,嘉娆顶回去道,你得感谢我,再不下手,拖一月涨十万,好意思说我?这回丈夫不吱声了。确实,他们得感谢她这个决定。就在他们签下合同以后,杭州的房价半年内翻了一番。要是当初不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买得起,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

3

嘉娆碰到很多事情纯属巧合,她好像总能卡在恰当的时机,命运推着她前进。因为这个房子是如此的糟糕,住了两年,他们就打算换新。嘉娆吸取经验,打定主意买口碑最好的几个楼盘,她挑来选去,仔细考察开发商和小区的配套设施,选中了城西的一个楼盘。此时房价已经涨起来了,二套房首付要求高。首付高,贷款利率也高。要是先把住的房子卖掉呢,嘉娆总觉得不保险,而且从卖房到买房,再从买房到交房、装修、入住,至少有一两年时间差,难道又租房吗?嘉娆左思右想,想出一个好主意。先前为了父母在杭州生活、看病方便,嘉娆把父母的户口从老家落到了他们的房子上。如果用父母的名义买,不就是首套房了吗?嘉娆把这个想法和家人商量。丈夫坚决不同意,从他的角度容易理解,万一以后离婚,房子到底是小夫妻的还是女方父母的,说不清。嘉娆料到丈夫会反对,她提出的方案是,他们出首付,父母还房贷。就像父母供养子女买房的颠倒版,他们只是出小头,父母自己出大头。将来父母过世后,房子就会留给他们,这是自然。这么一想,岳父岳母倒成了给他们打工的。丈夫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同意了。丈夫同意了,嘉娆父母却不同意。他们本来自己过得好好的,到杭州只是帮女儿忙,打算着等孙子上幼儿园就回老家,何必又背个房贷。嘉娆和父母吵了几次架,尤其是父亲,父亲倒只是反对,嘉娆吵得直哭。比起嘉娆,父母对杭州多少适应不良。另一方面,做过会计的母亲理智地分析道,贷款太高,我们工资低,家里还有花销。吃的,喝的,用的,常常都是我付。你们俩赚钱多的只顾着点单,我们倒是每月掏空,靠积蓄贴补,哪儿还有多余的。嘉娆背着丈夫悄悄拉过母亲,你们傻呀,房子也是资产,实在不够,我再补给你们。父母和独生女掰扯哪有赢的,不多久,母亲服了软。父亲的底线是,老家的房子留着给他们养老,不许打主意,万一以后生个什么病,不必看女儿的脸色。

事情就这么定了,存款有些不够,他们把现在的房子抵押了,补全了首付,还多付了一些。房子已经买了,大家气也顺了,有时还一起去新房那里看建得怎么样了。新小区环境很好。其实也不算新小区,之前已经有很多住户。小区占地很大,分几期工程开发。最早建造的一期公寓楼在最外边,称为梅园。售楼处就挨着梅园,因此他们最先感受的就是梅园闲雅的气氛。梅园另一边是紫藤苑,也就是大门进去右转,沿着人工河的别墅群。紫藤苑附带幼儿园,幼儿园不大,由房产商名下教育集团的知名幼儿园承担,他们会派本校区的老师过来。能不能读上这个幼儿园要靠运气,别墅区业主优先,其他住户需要摇号,小小的不公,情理之中。小区二期就是他们买的橘园。橘园最热闹,有梅园和紫藤苑加起来两倍大,足见开发商的雄心。挨着橘园入口的,就是最新建造中的体育和餐饮区。餐饮区建得最快,就像一个小型的mall,据说许多热门连锁店都会入驻。体育区主体是游泳馆和健身房,球场是露天的,还没开放,已经有人在打羽毛球了。

从小区门口走到橘园入口要半个小时,虽然也有接驳车,绝大部分住户都自己有车,有的家庭还有两三辆。它的路径设置不是以行人的方便,而是以沿途的绿化和美观考虑。真正搬过来之后,他们才发现小区里面有个园子。除了住在这里的人,谁也不知道这里有个园子。它静静伫立的样子,让人以为它是天然长成,或是从上个世纪遗弃到现在。由于幅员过大,管理植被的人总赶不及它生长的速度。它野性的一面渐渐暴露出来,杂交的花草越过原先设计的界限,蟋蟀和小蚂蚁也愉快地在草地里玩耍。你还可以看到各种摇动羽翅的鸟类,蜻蜓掠过水面,蝴蝶在花丛间翩飞。事实上它从始建到现在也不到十年。更早以前,它是周边农户倾倒垃圾的地方。因为这个工程浩大的人工湖,整个小区也取名为湖畔花园。许多人误以为小区在西湖边,那就中了开发商的诡计,其实湖畔花园在杭城的最西端,一半的土地都在余杭,可以说是远郊的远郊了。随着电商的发展,杭州迅速向西扩张。住在这里的,几乎都是新杭州人。不少同事也在这边买了房,打车拼座都能碰到一车做IT的。

嘉娆搬过来之后,就从父母住在他们家,变成他们住在父母家。主客的变换使得父母的责任更重。好在现在嘉娆和丈夫工作稳定了,尽量回家吃饭。晚餐挪到了晚上八点,有时更晚些,一家人总需要少许维护感情的时间。于是家里的情景就变成了,父亲追着两只小短腿吧嗒吧嗒的孙儿满小区跑,母亲负责家务,扫地拖地洗碗洗衣服,以及每天的饭食和采买,忙得不可开交。中饭随便打发,晚上有嘉娆和丈夫、父亲、母亲、孩子五人,每天七八道菜,基本上四五个炒菜,一两个汤,两三个蒸菜,摆得满满当当。嘉娆虽然过敏,但喜欢吃海鲜,鱼,虾,蛤蜊,螃蟹,生蚝,变着花样来。她丈夫则喜欢吃肉,本来他是不吃辣的,现在比嘉娆还喜欢他们老家的干煸牛肉、麻辣牛蛙、炖羊肉,满盘子红油花椒。

橘园完工后,新开的三期,名叫桃园,超高层。橘园总共20层他们就觉得很高了,桃园32层,还有配套的小学在建。桃园和园子之间是一片荒地,从山水到荒草到建筑工地,自然演变。不知道这片荒地是否会有别的开发项目,有人在荒地上挖菜,嘉娆阻拦住父亲再想种菜的冲动。其实不需要自己动手,这边离郊区近,每天都有农家的蔬菜水果进来。大家自发建了很多买菜群,住户网上订菜,第二天一早就会送到,比超市的外送便宜又新鲜。既然这边一切都好,他们就把旧房子交中介卖。卖掉的钱,除去买房时的贷款,还有大几十万多,还完买新房的抵押贷款,还有几十万。这真是一笔意外之财。嘉娆本来想买车上下班,但车牌摇号一直没摇下来,只好每天打车到地铁站,后来钱多了,就直接打车到公司。嘉娆丈夫拿这些钱买了理财,但理财收益不高,收益高的,风险也大。钱不经自己手,嘉娆总觉得不安心。正好桃园开盘,嘉娆一个同事想买,请嘉娆帮忙问下具体情况。嘉娆去了售楼处,见人头攒动,转念一想,何不再买一套。

丈夫很惊讶嘉娆和父母有这么紧密的关系。这种紧密有时让他温暖,有时让他窒息。他越想逃开,他就越束缚在妻子织就的生活里,毕竟他全部的感情联结,都依靠她建立。嘉娆父亲呢,也对女婿做甩手掌柜有很大不满,尽管他俩半斤八两。买在同一个小区确实是个好主意,这样他们上班时可以把孩子交给父母,下班后再把孩子领回家,各过各的,互不干涉。晚上两人一商量,第二天下班直接就去了售楼处。售楼小姐找的还是之前推介橘园那位,本来五点半下班,专门等他们到晚上。她有一头巨大的萨摩耶,时时跟着她,在售楼处打转。

选房子很快,模型都摆在那儿,第一批房源有限,大部分sold out,剩下的不多,就跟晚间的菜市场一样。中低层价格稍低,全部被选走了,上面则零零星星。嘉娆看着高层就眼晕,她有些恐高,丈夫却喜欢高层视野好。嘉娆说,万一停电或有个火灾怎么办。丈夫说,停电就住宾馆呗,要有火灾,浓烟灌在楼道,你爬15层和25层有无区别,反正都活不了。说话间18-22层、24层已經没的可选了。好事成双,他们就挑了26层靠近蓼山的那一间。交了定金,一周内就得交首付。理财还没到期,强行取出,嘉娆丈夫有些心疼。售楼小姐爽利道,到底房子重要还是那点利息重要。后来他们拿到房子,看到迎着蓼山的大片落地窗,风景如画。

嘉娆应当感到满足。从最初只身到杭,到自己结婚生子,连同父母也在杭州扎下根来,正好十年。故乡的种种已被她抛诸脑后,她现在可以说全然是一个杭州人了。待她生活安稳,重新打量四周,还是这番天地,世界大不相同。她认识了一些朋友,大多都是和她一样的新杭州人,赶上电商、IT发展高潮,许多发了大财。长年浸淫这些行当的人们,多少有直接间接的关联,每出现一个受命运眷顾的人,都使另一些错过良机的人悔恨不已。他们闲谈也不过是这些,一万八千混合着百万千万千亿的计量单位。总体来说,城西的气象和城里大不相同,到处充满对财富的想象和激情。拆掉过时的旧住宅,城西是崭新的丰饶地,电子化的世界激起另一种虚构的热望。在杭州不必去西湖。新兴的小区里,到处都是西湖的影子,到处都是富春山居图。基于对杭州的想象,他们开始塑造一个新的杭州。

嘉娆在这里住得越久,越感到金钱的需要。这种需要并非多能一掷千金,而是出于实用,枝枝叶叶,青草树木,转角的一簇颜色合宜的花园造景,适合散步的小径,适合汽车开过的阔路绿荫,周末去梅花坞喝茶,去九溪十八涧远足,去野生动物园遛小孩,稍远一点,桐庐富阳千岛湖,兜一转,曼谷北海道巴厘岛。这位新定居者精力旺盛,不管平时多辛苦,不可能出现周末大白天在家里睡大觉的情况,要么是加班,要么是清早和家人朋友出门郊游,最多玩累了,中午野餐,在午后的阳光下打了一个盹。生命多么珍贵。时时刻刻的体验多么珍贵。这种需要和她的生活结合得如此紧密,而且如此相互匹配。十万过十万的生活,二十万过二十万的生活,三十万过三十万的生活,心随目见,耳凭风动,以至于她自己常常变成这些景物的一部分。谁不想漂漂亮亮体体面面,阳光下,商场里,写字楼中,哪个女人不是穿着簇新的衣裙,显露出姣好的身材,和比实际年龄更青春的面貌。十三四岁的孩子是铃兰,是风信子,十八九岁的孩子是早樱,是雏菊,二十五六岁的女孩是桔梗,是紫罗兰,三十岁是盛开的蔷薇,欲说还休的夜玫瑰,再往后,开出芍药、牡丹、木芙蓉,变作海棠、山茶、郁金香。金钱修剪女人的枝叶,给予她们水,阳光,精心呵护的玻璃罩子。又有哪一个女人不追求更美满的生活。美满的生活来自于比别人更大的成功,无论事业、家庭、子女,成功是不老药,给人以气质精神的丰足。嘉娆在城市中逐渐形成自己的思想。她的外表即是她的内心,一切身体力行。

搬进桃园不久,也许是私密空间促进了小夫妻的感情,嘉娆又怀了二胎。嘉娆父母不愿意她生二胎。丈夫催她生二胎时,许诺第二个孩子跟她姓(也就是跟她父亲姓),怀孕以后便不提了。父亲冷笑道,算了,咱家也没有皇位。母亲更为崩溃,小孩子精力充沛,每时每刻都得盯着,好不容易孙子带大了些,再来个小家伙,简直要命。这些年他们苍老得厉害,母亲做了两个小手术,幸无大碍,父亲过去就有风湿病,一直在省中医院拿药,自己熬着吃。嘉娆说,老大你们管,老二我们自己带。嘉娆父亲怀疑道,你们有工夫自己带?嘉娆自然是没工夫的。经熟人介绍,他们请了个月嫂。月嫂走了之后,又请了个保姆。嘉娆销假回去工作,同事提醒她,不能留保姆单独在家看孩子,举了种种令所有为人母者心颤的惨案。嘉娆只好央着爸爸妈妈到家里来。嘉娆父亲说,看吧。嘉娆说,你就会幸灾乐祸。于是父母白天过来帮忙又成为定例。还好老大可以送去幼儿园了,由嘉娆父亲负责接送。保姆是老乡,和嘉娆母亲相处熟了,交替着看娃做饭,也一起聊聊天。保姆今年45,男人也在杭州打工,有一个女儿在金华,已经结婚了。保姆十分羡慕她女儿女婿做着高薪工作,说,你真享福。嘉娆母亲说,哪里享福,我在家里也就是个保姆。保姆说,那能比吗,但凡我女儿女婿争点气,我也愿意给孩子干活,不给外人干,对吧。

第二胎嘉娆想要个姑娘,结果还是儿子。两个男孩意味着成倍的压力,也意味着成倍的希望。大儿子没抽到小区的幼儿园,去了私立幼儿园。私立幼儿园是双语教学,很贵,每个月的学费比她父母的退休金还高。嘉娆想让他走国际学校的路线,以避开高考竞争。小时候还好,到中学阶段,每年至少20万的投资。一个还供得起,两个就困难了。她期望二儿子运气好些。等他们大了,还得准备两套婚房,否则他们只能像他们父亲那样找一个外地傻姑娘。也有同事嫁了比较大方的杭州人,男方家里本来住着市中心学区房,腾出来给儿子结婚,婆婆公公自己住到郊区。生了小孩,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都有对口的好学校,省心省力,完全没必要鼓捣这些。不管怎样,最优越的还是家里有多套房,进可攻,退可守。直到好几年后还有人提起曾追求过嘉娆的拆迁户,他手上几套房,加上他们城中村的分红,后来辞职考了公务员,没多久就娶了另一个也是拆迁户的漂亮姑娘,足见他的脑子也治好了。嘉娆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选错了对象,嘴硬说,不就是买房子吗,这有什么难。就好像农民要有自己的田地,牧人要有自己的牛羊。如果你不为房子结婚,你一生都为房子卖命。

4

富贵岂有种乎。无人看管的荒地,随风输送两三粒花种,便可破土而出,何况是土地肥沃的花林。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嘉娆在桃园买了三套房子。趁着小区开发中的便利,嘉娆上下班就可以顺便买房。流程熟悉了,和在豆腐摊看着摊主把新鲜的整板豆腐在案板上切出方方正正一小块别无二致。第一套买完,出了售楼处就卖掉,小赚了五万。第二套收房以后卖了,赚了二十八万。第三套又用父母名字买的,先做了简装出租,等了一段时机,卖了个高价。要不是桃园已经卖到最后一批,她还会买下去。也是新房限价的缘故,房价倒挂,一手房比二手房还便宜。政府限价本意是为了让刚需者容易买房,反倒迫使开发商为了尽快回笼资金,各出暗招。买房先验资,到后面甚至必须全款,摇号走个形式。那些没买过房的人哪里一下子拿得出两三百万的全款,倒只使得炒房客有的赚,他们再抬价卖二手,轻而易举。嘉娆与那位养萨摩耶的售楼小姐熟了,她生孩子,售楼小姐还专门送了婴儿衣服和果篮。售楼小姐自己也买卖了好几套房子。亏得她们都是普通人,就算抵押贷款,现金流也有限,不然早成了房产大户。

丈夫渐漸察觉到一些危险的意味。但是,还有什么比买房来钱快呢。一旦尝到甜头,便舍不得出局。要说买房投机,股票投不投机,P2P投不投机,投胎投不投机?这是一个赌徒的世界,没有人不想发财。要么力争上游,要么失去一切。另一方面,随着爱情的消淡,她深刻地意识到,婚姻不能改变阶级,但房子能,婚姻不能使家庭稳固,房子能。丈夫不愿意把工资交给她,她就让他偿还贷款。丈夫可以有别的心思,但他必须更努力工作才能换取自由花销的小金库,工作将首先消耗他的身体和时间。不到四十岁,他已经开始治疗脱发、性欲衰退和颈椎病。他越感到自己的衰老,就越依赖于家庭。很快,更多的房贷将再次填补工资的溢出,让他再无玩乐的兴趣。因此,尽管他不做家务也不带孩子,他却不敢轻易离开她。凭借这些难以理清的资产、负债,他被她拿捏住了,还有两个小孩,以及几乎变成他爸妈的她父母。他曾经很得意他用简单的伎俩就将她拿下,事实却是她拿下了他。从前她要快乐,现在对丈夫除了钱和忠贞她什么也不要求。父母更是成为她的利益共同体,承担帮佣的工作。他们还算审慎。嘉娆始终保持手里一两套房,重复买卖。她不贪多,能赚一笔是一笔。嘉娆下手果断,出手也果断,从不怕麻烦。别人被看房弄得精疲力竭,她却越看兴致越高。中间还通过倒卖车位赚了几笔小钱,买了一个商铺,没赚到钱,很快卖了,又在千岛湖边买了个湖景房,租给别人作民宿。在这之后,嘉娆又看上了兰台。

兰台和桃园是在同一时期建造的,兰台动工还稍早些。兰台是排屋,比起最早的紫藤苑(别墅)更华丽,又略逊于后面在建的青荷苑(花园洋房)。事情就是这样,像紫藤苑这样的别墅,本来就是最贵的,尽管它的设计偏日式,轻盈纤巧,丝毫不影响它的价值。倒是青荷苑为了和一般公寓区分开,采用了正统的欧式建筑,气派但过于笨重,利用率不足,价格却很高。兰台是两者的结合,一共六层,下三层一户,上三层一户。嘉娆原本没考虑到兰台,兰台总价高,不利于投资。恰巧一位生意伙伴工厂倒闭,欠了高利贷,房子着急卖。嘉娆对价格敏感,一听便觉得划算,拉着丈夫去看。兰台这套虽然也是二手房,和他们最开始买的房子不可同日而语。房东做的高档装修,全套实木家具、进口家电,料理台有两个,一个做中餐,一个做西餐。家具带不走,纯粹白送。嘉娆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立刻就要买。丈夫不同意,贷款太多了,今年总体经济不好,万一出不了手,负担太重。嘉娆一定要买。她父母更是劝说道,不至于买房子买到倾家荡产的地步。

这天晚上又恢复了他们第一次讨论买房的情形。丈夫用经济算账。理财收益,贷款投入,机会成本。嘉娆说,你跟我说这个没用,钱都是能赚的,重要的是机遇。这个时间点我相中了这个房子,以后买别的,又是别的情形,你仔细想,哪里还有这么好的。丈夫连打了五六个电话咨询朋友,差点以离婚威胁,最后拗不过她,还是借钱买了。嘉娆说,买都买了,东西都是现成的,那就住吧。

嘉娆父母怎么能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在杭州住上别墅一样的大房子。嘉娆对父母说,第一层公用,我们二层,你们三层,刚刚好。父母搬都不肯搬,说,我们用不了住这么好的房子,你们留着作儿童房吧。一副生怕他俩破产,划清界限的样子。嘉娆说,能住时还不快住,未必留得到他们长大的时候。嘉娆和丈夫倒是爽快,交房后马上把东西搬过去,反过来又把自己原先住的卖掉了。漂亮的桃园只住了三年。说起来也是赶巧。之前房价本来有点下跌,他们买下兰台后,一下子飙升了50%,之后再没有这么大的涨幅了。夜里嘉娆母亲和老伴议论,他们对自己住的地方真是没感情,我一件旧衣服都舍不得丢,他们说买就买,说卖就卖。嘉娆父亲说,年轻人都这么搞,怎么办,不折腾不成器。

对生活在单位包分配、包住房时代的父母来说,眼前的一切,无疑是一团难以解释的乱象。可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那一段仿佛实现天下大同的幻境,才是绝无仅有。在那之前和之后,此岸与彼岸,人们从未停止生存的焦虑。有时,它伪装成某种感情。当斯嘉丽赞颂土地时,她难道不是在赞颂这唯一坚固、给予她庇护的财产吗?当伊丽莎白·班纳特摈弃偏见,慢慢对那个“傲慢”的男子产生好感时,她难道不是陶醉于彭伯里美丽壮观的景象吗?囤积土地、购买房产是本能。只有土地和房产是实在之物,其中也包含着主人的趣味和性格。只不过从前有产的利益仅属于贵族,属于富商,现在每个人都卷入其中。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由玻璃幕墙垒起的高峰,它制造障礙,也成为通道。对房子的渴望,就像固体黄金。不管官方怎么宣称,怎么管制,房子天然具有资本属性。它的价值受土地的价值,受户口、身份、就业、通货膨胀、一系列供需关系主导,而非道德的律令。每个生活其间的人都明白,只有房子才真真正正是“我的”,除此以外,城市的一切都只是他人的造物。所谓阶层的分别,实际也就是有房和无房的分别、一套房与多套房的分别、有的住和住的舒适的分别。幸运的是,在杭州,它又不像北上广深的房价那么夸张,普通人靠着10万15万的收入也能够得着,哪怕需要很大力气。因此其上升和下降也极为显著,在那些需要风吹热晒、打墙搬砖、常年加班出差996的领域,新杭州人凭着勤奋超过老杭州人,很快就有了自己的房产,而一些老杭州人如没能努力积蓄,凭着房子维持一两代,之后便不可避免走向衰弱。所谓居安忘危。

确实,嘉娆和丈夫之前靠房产赚了不少。这依旧无法解释他们如何能一下子拿这么多钱。他们对未来的期许是什么?是买房与还贷的轮回吗?嘉娆常说,压力就是动力。背的债太多了,每月要还的贷款多到恐怖的程度。为了负担起这一切,他们拼命挣钱。嘉娆丈夫每两三年就要换次工作,跳一次涨一次工资,趁着35岁以前,狠狠往上爬。35岁以后再想换工作,就得考虑“被优化”的危险了。嘉娆和丈夫原本工资差不多,生了两个孩子后,她二十万,丈夫三四十万,相差一倍。这样一比,就很不满足。这种不平衡她没有在家庭生活中显露出来。她一边是拿鞭子抽丈夫,一边反过来拿鞭子抽自己。而且,虽然在年资相近的女性里她还算不错。她见多了高学历的、海归的、外企跳槽的,他们努力半辈子林林总总涨的工资还不如那些人刚入行的底薪,40万,60万,80万,100万,180万,遥不可及。人和人之间有一堵墙,一群人和另一群人之间则是隔着一座城。尽管如此,她不自卑。她能干的事情都能干成,她从来没有自我怀疑的时候。

嘉娆下定决心创业,趁着产假做准备。丈夫早年加入过创业公司,深知创业不易。嘉娆不会被他的失败例子吓倒。她就像赶海的孩子,先是赶着电商的热潮,再赶着买房的热潮,终于赶上创业的热潮。她从来是顺着时势,浪往哪里去,她就往哪里去。她冥冥中觉得自己迟早要这么做的。她要做自己的主人,不是自己卖烧烤卖啤酒那种做主,而是开一家真正的公司。这一切全凭她在此间的经验,以及产业园区活跃的内部孵化的氛围。和多数互联网从业者不同,嘉娆从刚工作就在这家大公司,没跳过槽。她换了三个部门。先是做销售,做了几年,迟迟没等到管理岗空出,干脆转到了运营。她这么聪明,很快上手。运营做了几年,同样觉得没什么变化,又转到了人事。她做人力资源更多出于好奇,她还记得她刚工作时,那位HR老师是如何说得他们服服帖帖的。现在她仍然追求着“无限可能”,房产和收入就是最好的证明。公司内转岗并不简单,一样要经过层层筛选。在薪资提升上,远不如跳槽有优势,却帮助她从同一公司的不同侧面了解到这个庞大机器的内部运转。另一个实际的原因是,她加入公司早,自从公司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她就在等待,这段时间正好准备股票的变现。虽然由于层级太低,不能一下子成为亿万富翁、千万富翁,拿到的比想象中少,也是几笔数倍于年薪的数目。至于她是如何在跨专业的情况下取得面试官的信任,则存在不可复制的因缘。丈夫做产品,她是做人的。她擅长和人打交道,并实现自身的目的。她天生就让人喜欢。

由于有了月嫂的帮助,心理上也变得成熟,照顾新生的第二个孩子,比第一个轻松许多。她生完孩子,还不能下床,已经开始工作。合伙人拉投资,她得搭建团队,从各处挖人。因为刚生育而暂时丰腴的身体,搭配小巧的鹅蛋脸,使她的形象在职业女性和母性之间,别有一种艳丽的光辉。产假后她又在公司工作了一个月,顺便把辞职、交接办妥。同事以为她要做全职妈妈了,纷纷向她贺喜,交流育儿心得。也有少数要好的知道,她要开始她的真正的事业了。

第一年纯粹是投入,第二年开始盈利,也就是在这时,她买下了兰台,开始向另一层面的生活进发。与之相应的,是全面的奢费。车换了,衣装也换了。名牌包,每年一两次出国旅游,从电视里看来的中产标配。茶几上,各式水果糕点如供奉佛堂一样一字摆开。红色的樱桃,深紫色、大得像葡萄的车厘子,蛇果,莲雾,山竹,妈妈喜欢吃的枇杷,她喜欢的榴莲,整个剥开。新鲜的千岛湖鱼每天送到家里,炒菜专挑细嫩的黄牛肉,煲汤用未成熟小猪肋骨,饭菜从不过夜。只有酒柜用不着,他们不喝洋酒,放了小孩吃的牛奶果汁。一样样的乐高玩具摆满客厅和儿童房,漂亮的盆景和栩栩如生的绢花赋予其大自然的生机。生活为钱,钱为生活。那些美食进了肚子,化为排泄物出去。装修得精美的房子,住上三四年,又换了新。父母为子女,子女为他们的子女。人们如水流一样在建筑群来来去去,社会就像抽水泵,把许多人的生命绽放为美丽的容颜。鲜花着锦,水上漂萍。整个城市的奇景,从不曾因个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草木灿烂地开着,开过一季,落下,来年又是新人。杭州是永远在春光里。

【作者简介】叶端,1992年生,浙江杭州人。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在读。作品散见于《花城》《上海文学》《文学港》《一个》《诗刊》等。

[编后记]? 第5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叶端的《花园》,作者把杭州的当代生活比作一个“花园”,花草也好,建筑也好,人也好,共同构成了这座现代都市园林。小说展现了当下城市生活的一部分面貌,讲述了主人公林嘉娆的个人奋斗史,这个来自小地方、三本毕业的女性,靠着乐观、敢想敢做和对人生的详细规划,搭上时代的便车,成功逆袭过上中产生活:在杭州买了大房子,有足够的资产和储蓄,拥有值得骄傲的事业,和丈夫生下两个可爱的孩子,她靠自己的双手在这里打拼并建造出属于她的一片“花园”。

本栏目刊发过许多来自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作品,生于1992年的叶端也是作者之一。这是我读到的叶端小说里最开阔成熟的一篇,结尾时,当真有种“一切尽在春光里”的感受。有趣的是,这样一段女性奋斗史,配上叶端优雅、从容的叙述,不仅没有励志鸡汤的精明世故,竟有种别样的明媚与昂扬。

(顾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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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休闲杂志社编辑部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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